傅聰先生八十歲了。他還在彈琴，這是我們的大幸。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聽到的音樂，只能俯首沉默。即便以最嚴苛的標準來考察，傅先生也不輸給任何一個年輕演奏家。
　　11月15日，傅聰在東方藝術中心以80歲高齡完成了一場鋼琴獨奏會，以此與樂迷們一起慶生。原先以“完全肖邦”為主題的音樂會，當晚還奏響了貝多芬、莫扎特、舒曼、德彪西等音樂家的旋律……作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鋼琴詩人，傅聰不僅僅是肖邦一人的詮釋者。
　　在貝多芬的六首小品中，戲劇性的動態和古典時代的優雅在他手下協調輪轉；莫扎特的回旋曲看似平易，卻暗流涌動，每一次再現都不是重復，是傅先生在跟自己對語，不僅是色彩，每一個句子都對語氣語勢作了嚴格的區分；德彪西的前奏曲更是出神入化，鋼琴就好像是先生手上的調色盤，在迷蒙中拔起顆粒感，色彩的鋪展、點綴、流動都有明確的來頭和去向，濃烈處難以化開，淡然時轉瞬而逝。
　　此外，他竟然能夠做出如此清晰地音色區分，雖然總體幅度并沒有過分的夸張，卻能讓你清晰體會到不同強度的層次感。
　　盡管現場還是有不少觀眾遲到、墜物、拍照，他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，行最低的禮數，做最高的藝術表演。在傅聰身上，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時代藝術家的標桿。而他，似乎并不在意這些音樂之外的東西，這或許是他值得尊敬的所在。
　　八十歲有這樣的完成度，簡直是人間奇跡。在先生的心里似乎有著永遠高懸不落的藝術標桿在鞭策他，而比這更可貴的是他的氣度。不止一位藝術家說過類似的話，年輕的時候氣力十足，卻無法達到境界，等到老得快要演不動了，才頓悟真諦。化繁為簡的奧妙，是需要用一生去體會和證明的。
　　我聽到了傅先生綿長的氣息，悠然的情致，即便音樂已經如風箏一般走得很遠了，他依然不緊不慢收回來。他的音色溫暖透徹富有彈性，但并不過分追求給人感官享受——特別是他返場的夜曲，即便旋律線再綿長，絲毫沒有造作的跡象。甚至在海頓、貝多芬、肖邦的作品中，他有非常有個性且說服力強的分句和重音邏輯，你能聽到他的執拗和倔強。
　　或許11月15日晚可以載入中國音樂界的史冊。當晚除了傅聰先生，朱曉玫在北京音樂廳演奏了巴赫的《哥德堡變奏曲》；殷承宗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了拉赫瑪尼諾夫《第二鋼琴協奏曲》。而這三位鋼琴家，在新中國文化史上都是標桿式的人物。
　　朱曉玟，如同她自己說的一樣，是那一代“上山下鄉”的普通代表之一，每個人身上都有和她一樣厚重的大書；殷承宗是那個錯誤年代的寵兒，比起他在古典作品演繹方面的豐富成就，更多人愿意去談論他的《紅燈記》。不知道他們是幸運還是不幸，卻至少看到許多聽者因為故事始終徘徊在音樂大門之外，不得進入。
　　傅聰先生的經歷是那個時代的縮影，但如今我們聚攏在偌大的音樂廳，多半只是為了追求他的音樂。你不會在音樂中尋找他的悲憤，而是聽他用自己的語言描摹不同作曲家的線條；你不會為他的經歷流淚，而是嘗試更平靜地去感受歲月對藝術家的恩賜。
　　當音樂的力量足夠強大時，它會征服一切其他的虛名和妄言，這在傅先生身上應驗尤真。這多半歸功于他真實、偉大的人格。從這個意義上，我們對朱曉玫等人的其人其樂、甚至是那個年代的認識，還正走半路上。